星魂瞟了那人一眼，便道：“死人。”

我道；“這裏難道是墨家葬先人的地方？”

星魂搖搖頭道：“據公輸老兒所言，這裏當是墨家的一座石牢，至於此人為何死在此處……”

“我們走吧，這裏說不定有什麽毒蟲機關呢，用來守護這人的屍身。”

我扯扯星魂袖子道。星魂瞥我一眼，一把揮開了我，道：“我不允許你走，你覺得你能走？”

我被他的力氣弄得倒退了兩步，身後撞上了巖壁，方才止住，這一下碰撞讓我胸口又疼痛起來，他用了內力豈是一般人受得了的？

我悶哼兩聲，捂著胸口恭敬道；“夫君所言極是。”

此時，他可不是我娃的爹，還是那個星魂大人。

星魂理也不理我，徑直向那黑衣人走去，我喘息了一會，也跟著他走去。

你們也知道的，他那喜怒無常，陰晴不定的性子，罷了罷了，他總歸是自家男人。

星魂站了一會兒，然後繞了一圈，雙手背在身後，眼睫微垂，一動不動了好久，才對站在那黑衣人身後的我道：“你，過來看看。”

我應允了便走了過去，看見一具森森白骨，白骨懷抱一個筒弩，我細細看去，道：“此人不一般，有六指。此處乃是墨家禁地，莫不是墨家消失的巨子，六指黑俠？可其緣何在此？而且手抱筒弩，若是身後有人不知其狀況貿然拍其肩膀，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
星魂一把從那人懷裏扯出了筒弩，連帶著這人掉了一小截白森森的指骨，我駭然道：“好歹是個叱咤風雲的人物，還是個前輩，夫君還是經重些的好！”

“怕什麽？我還說過莊周是瘋子，不照樣也活得好好的？”星魂冷然道，端詳起手中的筒弩來。他端詳了一會又擡眼皮看向我道：“有勞夫人檢查一下此人身上還有沒有什麽了。”

我應了，便拔下頭上一根簪子，雙手合十恭敬道：“前輩在上，妾身多有得罪，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，還望前輩贖罪，在天之靈莫要遷怒於我。”

前輩啊，你若是在天有靈便知曉了，我是為何不得已而為之。

我用簪子輕輕挑開黑衣人的破敗黑袍，頓起灰塵，四揚而致人咳嗽，我以袖掩口鼻後，另一只袖子唿扇幾下，讓灰塵散得更加快些。待到肉眼看不到那麽濃的灰塵之後，我便繼續輕輕挑開此人的黑袍，只見此骸骨顏色黃白，一股濃烈的腐朽之味兒頓時撲面而來，我起身後退兩步，大喘氣一下，覆又蹲下，繼續查看。

並無黑汙中毒之象，身上也並無任何毒氣，只是有點屍毒的痕跡罷了，這屍毒是屍體肉爛敗壞酸脹流膿之時所產生的毒氣，分幾種顏色，最無害的是白色，但也易讓遮囟幼童中邪失魂。

但是觀其臂肘之處，卻有一縷紅線，呈葉脈狀，好似人體經脈一般，似是眼熟，我拍拍手起身對星魂道：“回夫君的話，此人並非中毒身亡，但觀其左臂肘處，有處骨骼與其他地方有異，乃見一紅色葉脈狀細線在上，妾身甚覺眼熟，還請夫君來此查看一番。”

我說著撩開那一處讓星魂細看，星魂觀察半響，蹙眉道：“六魂恐咒？”

我道：“流衣記得此乃大司命所用招數。”

星魂搖搖頭道：“大司命的六魂恐咒，和這個六魂恐咒比起來，還有些差距。”

我驚訝道：“據妾身所知陰陽家之中，使六魂恐咒這一禁術為主要手段的僅大司命一人啊！”

星魂站起身，我上前為其整理衣袍褶皺，星魂幽幽道：“非也，那紫焰原本是大司命的師姐，她沒有被廢之前的功力，要遠在大司命之上。”

龍生龍，鳳生鳳，天才的家裏果然容易出天才。

“夫君的意思是，這六指黑俠的死於陰陽家有關系？”我道。我對於星魂說紫焰二字還是有些抵觸的，更多的是恐懼。

“李斯的同門師弟，韓非，也是死在六魂恐咒之下。你覺得呢？”星魂眼黑向下翻著看我，然後繼續道：“你是不是有什麽瞞著我？”

我下意識輕輕“啊”了一聲，然後笑道：“我怎麽瞞得過你，我的小命還掌握在夫君的手裏，怎麽可能瞞得過夫君你？你不是用我的頭發下了咒嗎……我很聽話的。”我挪開了眼睛。看向裙角。

“蔓蘇也好久沒有開過花了。”星魂笑道。我渾身一緊，趕緊道：“他爹，我都給你生了孩子了，你就饒了我吧……”

“不，我只是給你提個醒，我說過，你聽話，一切都好，你不聽話的話……”星魂繞道我的身後，一只手從後面伸來，捏住我的下巴頦，疼痛不已，但我卻一動也不敢動。他沖著我的耳朵繼續道：“我不會讓你死，但是，會讓你生不如死。”

“流……流衣不敢。”真是個無情的人啊！

就連他爹這種稱謂都不能讓你心軟了。

“發什麽抖，你聽話的話，我不是對你很好嗎？”星魂道。我哆哆嗦嗦不敢說話，渾身抖得和篩糠一樣，下巴被捏住，臉也被迫揚起，這種感覺還不如直接卸了我下巴，那種疼是一瞬間的，而這種痛則是持久的。

我說不出話來，星魂又捏緊了一下，我“嗚嗚”了兩聲，淚花飈了出來，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。過了一會眼淚就流了出來，星魂才松了手，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，大口喘著氣，以後面具要把整張臉遮住，這樣就不會痛了……

我摘下面具擦眼淚，星魂走到我身前，蹲下來，看了我一會，我低下眼捷毛不敢和他對視，他蹙眉道：“你怎麽總愛哭？”

他見我不說話，就道：“你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，居然連我的話也……”

我立馬輕聲道：“很疼……”

“沒出息的東西。”星魂惡聲道，我渾身一僵，卻是被人攬在了懷裏，我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，我一動也不敢動，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手裏的面具，我在想打碎了是不是可以抵在他的喉嚨上威脅他，我知道我殺不了他，我也舍不得殺他，我只是保護自己……罷了。

我的腰被他的手臂環過，這……究竟要做什麽！

我大駭，莫不是要對我使那個傀儡術！只見星魂五指成爪狀，向我面門緩緩抓來，我閉上眼睛，卻覺得下巴在被輕輕揉捏著。

我慢慢睜開一條縫兒，確認是星魂在揉捏我的下巴之後，我覆又把眼睛張開來，我坐在他的腿上，就這樣楞楞看著他。

他的睫毛很長，低垂下來，劉海也垂下來，讓人感覺……很溫柔。

星魂啊星魂，我的夫君，我的男人，我孩子的爹，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。

最殘酷的並不是對你不好的人，而是他明明對你做出很過分的事情，卻偏偏又可以對你很溫柔，很好，這才是最殘酷的。

讓你狠不下心來，讓你又愛又恨，讓你著迷卻又讓你想離他遠些，星魂啊星魂，你究竟肚裏裝了些什麽？我真想打開來看看。

我抓住面具的手緩緩松了，就那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，下巴上的力道很輕柔，讓我舒服的忍不住想睡過去，許是經歷了些艱險，我也的確是困了，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架來，我哼哼了兩聲，就睡了過去。

一覺無夢，但甚為香甜，只覺得渾身筋骨都似松散了一般，睡得極死。

死到我醒來的時候連還了地方都不曉得。

再醒來之時，我還是在星魂懷中，不過是不在那山窩窩裏，而是在一小船之上，張良高月等人俱在小船之上，或坐或臥站躺不一，張良先生則在撐船。

我揉揉眼，才發現沒帶著面具，我趕忙摸去，卻是驚動了星魂，星魂原本正閉眼養神，此時我一動，他便看我，我道：“夫君可見我的面具了？”

星魂不語，只是從懷裏掏出了我那面具，我趕忙戴上，道：“他們如何與我們在一處的？”

“他們自己找來的。”星魂覆又閉上眼道。我不解，看到躺在船上的荊天明，我才明了。

“我們怎麽出來的？”我繼續問道。卻不及防星魂手一松，我滑了下去，得虧我手快，抓住了星魂的袖子，要不然我可要成落湯雞了。

我坐了下來，坐到了星魂身邊，高月姑娘一看我醒了，便立馬怒聲道：“快把解藥交出來！”

我看著她因怒氣而好似染卻紅霞般美麗的面容，嗤笑了一聲道：“我差點死在你們的機關銅人之下，你覺得呢？”

高月瞪著我，一旁的石蘭則是一瞬不瞬盯著我，嘖嘖嘖，這就叫萬眾矚目？

“交出來。否則你們別想找到龍喉。”高月姑娘冷冷道。我道：“夫君喲！有人當著你的面威脅流衣呢！”

星魂卻忽然睜開眼睛笑道；“他們來了。”

“誰？”

我問道。卻見一紅一紫兩道身影從天而降，一女子紫發披肩，面帶薄紗，雙眸如古井無波，似是千年深潭般波瀾不驚，正是如那司命女神般，無悲無喜，卻又大悲大喜。另一人額前留一道長發，丹鳳眼裏自是妖嬈，絳紅色的胭脂將其裝點得恰到好處，一雙赤色纖手，指甲烏黑，二人踏風而來，有衣帶飄風之象，不知情的，莫要以為是什麽仙子下凡塵了！

二人站定，我一瞧，這對妙人兒不正是現今的陰陽家左右護法，曾經的少司命和大司命嘛！這二人對著我與星魂行禮，大司命道：

“星魂大人，夫人。”

星魂則道：“你們來的正好，鹹陽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？”

船輕輕晃了一下，我的裙角沾了水，我聽到“夫人”二字之時，掃視了一眼張良眾人，見其並無甚反應，我便不做聲，乖乖坐好了。

“我們二人日見趙政龍氣衰弱，多虧上次夫人的功勞，破了紫微帝氣。李斯那邊對儒家日漸不滿，接到桑海來報，儒家小聖賢莊慘遭大火，據傳此火乃是農家勝七所為。”聽到這話時，我偷偷斜眼瞥了張良先生一眼，卻見他面不改色，有風吹來，帶動其衣袍，雙袖鼓起，他撐著船，倒還有股閑氣定神的氣度。

“羅網？雲中君那邊怎麽樣了？”星魂微垂眼簾慵懶道。

“雲中君的蜃樓已經收拾停妥，那些不起眼的小雜碎都已經收拾幹凈了。”大司命此話一起，便見石蘭身子微微顫了一下，但很快又恢覆了平靜。

“還有呢？我讓你們查的事情怎麽樣了？”星魂微微側著頭眼斜向他們道。

“當年和紫焰茍且的男人，已經死了。是死於六魂恐咒。他，就是韓非。”

我一驚，韓非我倒是聽過這人的，極有才華，是荀先生的得意門生，民間有兩種說法，一說其是被陛下所害，一說其是被其同門師兄弟，也就是當今丞相李斯所害！

韓非和紫焰？

我搞不懂了，六指黑俠是紫焰殺的，那紫焰為什麽要殺死自己的男人？聽紫焰說還生了孩子？

我想起紫焰發狂之時，她所憎恨的明顯不是東皇和我，而是透過我一個生的載體，看到了她所想看到的那個男人。

星魂根本不信任我，我心裏冷笑一聲，他還在查那件事，他明顯不信任雲中君，聽他們的意思，還讓大少司命調查過雲中君之事，我想到了肚中之物，手心冷汗涔涔。

我連忙壓下心中所思所想，怕這些人看出什麽不對來。

不是我不想給他，第一，我承紫焰一諾，必然守護，這是人之職責；第二，讓星魂得到長生不老藥，並不是什麽好事。

“韓非？說起來倒還算是我的故人。”星魂笑道。

星魂根本就不信我，這點小事他都不肯對我說實話！他說那人是名不見經傳，可是韓非豈是名不見經傳之人？好吧，就算他當時不知道，可是他和我說被東皇殺了，那也是騙我咯！

我心裏不大好受，但也很快接受了事實，我憑什麽呢？我憑什麽讓星魂對我敞開心扉，讓星魂對我無底線的信任呢？

他只是用得到我罷了。

很多時候，你知道明不可為之事，你卻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心思，你卻偏偏要去做，人都是犯賤！

我動了動臉上的肉，繼續聽他們的對話。

“雲中君當年出海，到底有沒有得到長生不老藥，這件事調查清楚了嗎？”星魂接著問道。

連大少司命會來，星魂都不告訴我。

誰讓我沒人家漂亮，沒人家健全！我臉是壞的，我是個半殘廢，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和人家比什麽！

比誰難看，比誰殘疾，比誰缺胳膊少腿嗎？

雲中君？

星魂不放心雲中君，所以還在暗中監視他？

我把一縷掉下來的發絲別到了耳後，繼續聽著。

“這件事還在查。”大司命道。

星魂“嗯”了一聲，你不要以為他是答應的語氣，而是那種轉調的聲音，拉得有些長，從中你可以聽出些威脅的味道來。

“屬下辦事不利，還請大人責罰。”大司命很冷靜，絲毫也不慌張，其實她跟星魂的時間要比我還長，她應該知道星魂不會真對她怎麽樣，畢竟現在的陰陽家，只有大司命和少司命二人是星魂的心腹。

其他人都是一邊倒，哪裏強就往哪裏靠，目前星魂是最強的，所以星魂是被靠的墻根。

但也只是目前而已。

人都是這樣的，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什麽事情，我是為了活著，而有些人是為了活得更好一些。

當生命的前提被保證了，人的心就會出現更大的漏洞，所產生的欲望一遍比一遍多，一遍比一遍高，最後就算都滿足了，卻還是不能從根本上滿足，最後自我滅亡。

就算是一個平日裏守本分的普通人，若是你給了他絕世神功，給了他極高極尊貴的地位，他照樣也會幹出一些別人所不齒的事來。

或許，星魂和其他貴族一樣略顯的驕橫，也是被權利養出來的。

我挑挑眉頭，我原來也有股子橫勁兒，也是瞧不上這個，看不上那個，就我自個兒最好，但是一遍一遍在星魂這裏受了挫，才學會了乖乖低頭，俯首而待了。

他要，我不給，我是找死；他要，我給了，就會好過一點。

你是我，你選哪個？

星魂很沈默，不說話往往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，這種壓力是從心裏感覺到的。

卻會讓你莫名覺得肩膀變沈，背上壓著座山也似的，讓你明明喘得過氣來，卻偏偏覺得自己呼吸不順了。

沒有人說一句話，除了張良先生搖櫓的聲音，還有水被波動所發出的那種特有的難以形容出來的聲響以外，四周圍可以說是很靜了。

現在，能打破這可怕壓力的人，恰巧就是施加於我們這種感覺的人。

我的發絲又掉下來了，我的腿因為維持一個姿勢時間長了，而發麻了。

發絲隨著深秋的風卡在了我的嘴裏，這讓我感覺不舒服，卻也不敢拂去它，將它重新別到耳後。

“羅網哪裏，有什麽動向？”星魂忽然幽幽問道。

趙高他原也是不放心的。

“他們在籌劃那件事。”

大司命很快回星魂道。

“紫焰究竟是怎麽回事，務必要徹查清楚，不可放過絲毫，記住了嗎？”星魂幽幽道。

“是，大人。”

大司命說完之後，我便聽得衣衫隨風而響之聲，船一搖，就變輕了，又有些水花濺到了我的臉上，此時我才看去，一紅一紫兩道影子已是越來越模糊了，最後終於縮成兩個點兒。

這時候，我才敢拂去嘴裏的發絲。

籌劃那件事？

哪件事？

什麽事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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